从一定意义上说,武侠小说是一种描写了各类装逼犯的文学形式,而在金庸武侠众多装逼界人士中,最牛逼闪闪的那一位,想必大家都不会有意见,他就是黄药师。
作为武侠世界里的逼王之王,黄老邪文才武学,书画琴棋,算数韬略,以至医卜星相,奇门五行,无一不会,无一不精,再加作风潇洒孤傲、性格喜怒无常、内心用情至深,可谓实力与智慧的化身,霸道总裁与暖男的合体。
然而在金庸的最终修订中,黄药师彻底的变了。正如台湾金庸小说版本研究者王二指所说:
新三版中,金庸花最多心神打造的,不是郭靖,不是黄蓉,也不是越来越迷人的梅超风,而是黄药师。二版的黄药师跟新三版的黄药师,真的细究下来,根本是两个人。
在修订版中,金庸首先对黄药师的出身进行了加工:
师父是浙江世家,书香门第,祖上在太祖皇帝时立有大功,一直封侯封公……太师祖忠心耿耿,在朝廷外大声疾呼,叫百官与众百姓大伙儿起来保岳飞。秦桧便将太师祖杀了,家属都充军去云南。师父是在云南丽江出生的。他从小就读了很多书,又练成了武功,从小就诅骂皇帝,说要推倒宋朝,立心要杀了皇帝与当朝大臣为岳爷爷跟太师祖报仇。那时秦桧早已死了,高宗年老昏庸。师父的父亲教他忠君事亲的圣贤之道,师父听了不服,不断跟师祖争论,家里都说他不孝,后来师祖一怒之下,将他赶了出家。他回到浙江西路,非但不应科举,还去打毁了庆元府明伦堂,在皇宫里以及宰相与兵部尚书的衙门外张贴大告示,在衢州南迁孔府门外张贴大告示,非圣毁贤,指斥朝廷的恶政,说该当图谋北伐,恢复故土。
原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黄老邪,现在变得根红苗正,愤怒爱国青年出身,敢于上首都贴大字报,公开议论国家大政方针,在成为通缉犯后,在江湖上闯下了一个“邪怪大侠”的名头。这样写,固然增加了黄药师的正义性,但同时也将其来历不明的神秘感破坏殆尽,不像以前那样对世俗世界有一种超然感。
不过严格说来,这些也不过是细枝末节,真正让黄老邪变成另一个人的,是对感情生活的修改。
在新修版中的桃花岛上,梅超风俨然成了大众情人,不仅众师兄弟纷纷倾心,甚至师父黄药师也为她抄了一遍又一遍欧阳修词:
江南柳,叶小未成荫。十四五,闲抱琵琶寻。恁时相见早留心,何况到如今。
要知道,梅超风和黄药师第一次相遇时只有十二岁,逼王之王就这么成了一个萝莉控。
当然了,古代人结婚早,十二岁嫁人的比比皆是,黄老邪像杨过和小龙女一样玩师生恋也没什么,关键就在于新修版里他对这段感情的处理态度。
在他对梅超风的情思被曲灵风挑破后,黄老邪大发雷霆:
灵风,你为什么要背“何况到如今”这两句词?为什么要责问超风,说她欺骗我,说她答应了一辈子服侍我,却又做不到?哼,你一直在偷听我们说话!黄老邪跟人说话,有人偷听,黄老邪会不知道吗?嘿嘿,你太也小觑我了。我有什么气要出?要出气,难道我自己不会?我可没派你去打人!我如派你打人,是我吃醋了。玄风,超风,你们出去!
这段话简直就是家庭妇女吵架,黄老邪这么气急败坏罗里吧嗦你敢信?
在打断了曲灵风的腿并把他赶出桃花岛后,黄老邪跑出去浪了两年,娶了和梅超风同龄的冯衡。在梅超风的回忆中有这一段:
有一次中秋节,师母备了酒菜,招众弟子过中秋,师父喝得大醉,师母进厨房做汤,师父喃喃说醉话:“再没人胡说八道,说黄老邪想娶女弟子做老婆了罢?”
这一段可以说让黄老邪的形象LOW到了极点。原来娶老婆是为了堵别人的口,同时也像是在骗自己,人物逼格咣咣的掉了好几个档次,真装逼由此变为了假装逼。
什么是真装逼?真装逼就是装给自己看,为了满足自己的抱负和审美。
什么是假装逼?假装逼就是装给别人看,瞻前顾后好像演员。
别人说恋童癖闲话,不惧世俗的真装逼者黄老邪应该是:
说我恋童,老子弄死你。我黄老邪何等样人,犯的着跟你多解释,你算个什么玩意儿!
而假装逼者的反应是什么?
说我恋童?我结婚给你看。快看,我真的不是恋童癖吆,么么哒!
由此带来的连锁反应还有黄蓉母亲冯衡这个人物。和梅超风同岁的她,俨然成了梅超风的替代品,由此黄药师的另一大卖点“用情至深”也大打折扣:
黄药师让怀孕八个月的冯衡强背《九阴真经》的行为,现在看起来更加像“渣男”了;
冯衡去世后黄药师的长期纪念和殉死念头,也看起来更像文艺青年的作,而不是魏晋人物的至情至性——那条花船,每年油漆,历时常新,年年让他抒发一番“不在深夜里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”,却从来没有开走。
逼王之王的逼格由此崩塌得一塌糊涂。
金庸为什么会把黄老邪改成这样?有人说是他老糊涂了,我倒不这么认为。除了笔力下降外,金庸还是那个金庸,只是心态起了点变化。
当步入晚年后,金庸肯定考虑过身后之事。回想这一生,办明报、写社论、会见国家领导人、参与起草基本法,看起来轰轰烈烈,然而放在大历史的背景下,这些其实并没有什么卵用,真正会让后人记住他的,只有这些武侠小说。
所以金庸在第三版修订中,一个重要的原则就是“传世化”,订正历史错误, 修复情节BUG,降低血腥程度,很多地方加了注解乃至辩解。
在人物上,注重反传统的因素向正统化靠拢,一些“可能教坏小朋友”的人物特征开始变得更加和谐。
金庸本身是一个政治人物,小说原来只是他的副业,当他真的把副业当主业来干时,视角就变得像老干部了。
在这样的修改过程中,别的角色好说,黄药师却是最难的。因为这一过程是逐渐向正统化靠近,黄老邪恰恰是一个反正统的人物。
为了让黄老邪的愤世嫉俗更具合理性,新修版给他加了个爱国青年出身。
为了让黄老邪不那么不近人情,新修版削弱了他的喜怒无常,性格更加温和。
为了让黄老邪对徒弟的残忍更加可以理解,新修版加入了师徒间爱的纠结与痛苦(当然也可能有金庸自己的某种情结在里面)。
这一切的改动,都是为黄药师的“邪”赋予理由和正当性。然而随之而来的,是这个人物的整体崩坏。
所以逼王之王的倒掉,可以说是金庸自己的倒掉——其实也不是金庸的倒掉,而是他意识的另一侧面现在面对了我们。
虽然作者有权力这么改,但对于这个更爱国、更“慈祥”,也更爱未成年少女的老干部式黄老邪,我还是更喜欢原来那个不近人情的逼王之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