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黄惟群
外婆姓苏,生于崇明一个大地主家。她出嫁时的嫁妆,雇了百十个轿夫抬,长达几里路。外公姓陶,提起庙镇陶家,上些年纪的崇明人恐怕无人不知,也算是万贯家产。外婆嫁去陶家后,生了九个孩子,留下四个。那些年,除了生育,她没任何苦。母亲说,外婆天生脾气好。那时,家中长工、短工不少,她没主人架子。问她借东西,她向来说好;借了东西不还,从不好意思讨。外公娶小老婆那阵,她也不吵不闹,顺他的意。后来,外公跟他哥哥--中国无线电、电影界元老,去了上海,不久后,外婆便打点行装,雇了条船,飘过长江,追随而去。这一去,从此再没回过崇明岛。四九年,外公逃亡香港,以后杳无音讯,死活不知,外婆便跟着她的子女们,开始下半辈另一种生活。
外婆住在大姨家。大姨在郊外一家大厂教书,一星期回家一次,大姨夫打成右派后,去了南京,外婆就在他们家料理家务,带大我表哥。
其实,我们这些第三代都是她带大的。母亲生我时患肺病,外婆就来我家,带我又照顾我母亲。小姨家两个女儿出世,或是有些其他情况,也是一个电话,她便取出崇明岛带出的蓝白乡下土布,包一包替换衣服,赶上一辆公共汽车,匆匆就去。甚至我姐姐生孩子,想她年岁已大,没招呼她,可预产期未到,她一声不响,挎了个包裹就赶来帮忙。
外婆下半辈够忙。五七年,舅舅成了右派,还定了反革命罪,关在上海“提蓝桥监狱”。每月一次,外婆用她的包布,包些吃用去探监。她天生胆小,怕见政府官员,更怕政府专政机构,每次都叫我母亲陪着去。到了那,眼泪也不敢流。后来,舅舅去了安徽劳改农场,她就常变卖些首饰、毛皮,给舅舅寄去些日用。自然,少不了女儿们的嘀咕。
我小时,除了母亲,最爱的是外婆。
外婆从不大声说话,更不会骂人,对我们小孩说话,也从来都用询问口气。哪怕手头再紧,我们的要求,她从来百依百顺,想方设法满足。我小时两样心爱物,一把抢,一支扇形圆珠笔,都是外婆买的。母亲说,外婆“宠”孩子,一贯如此,以前有钱时更宠,从不对孩子说“不”。
我依稀记得外婆带我时的情景:每到夜晚,她让我躺在她的臂腕里,一便替我搔痒,一边给我讲故事,直至我睡着。外婆的故事很老,很单调,都是些“好人”、“坏人”,可我没听厌过。
插队那阵,每次离开上海,她都要塞些钱给我。知她自己也拮据,不愿要,她就急,拉住我手,一脸恳求。外婆的手,又软又滑又温暖,碰到那手,我就又成了被照顾的孩子。每次去看她,她必拿出最好的菜招待;实在拿不出,无论如何都要去外买熟食,熟食很贵,可怎么拦她都拦不住。饭菜上桌,她自己不吃,只是坐在一旁看我吃。叫她,她则说:“外婆喜欢看你吃。”好象只有这样,她才感到安慰些。常常,她无声望住我,几分钟,几分钟……有时,她会拿起我手,一遍遍抚摸, “苦来唠,苦来唠……”她总那样说,说时眼眶就红。外婆不多说话,总怕说错,说得不妥。但她总认为,孙辈几个中我最苦,小小年纪就去插队。可也没办法, “共产党的话是不能不听的呀。”她说。
我总忘不了外婆那把扇子,是把大大的芭蕉扇。大热天去她那,她总爱怜地说:“热来唠,我帮你扇扇好吗?”我这么大的人,哪能让她帮我扇。不让,她则说:“外婆欢喜呀。”我知道,不让她做些什么,她会不舒服,只好任着她。她就挨着我,一边望着我,一边一扇一扇不停地替我扇。大大的芭蕉扇,扇出许多凉快,扇出许多温暖,也扇出许多压抑与沉闷。
文革时,外婆自然是专政对象,每天早晚两次,去居委会请示、汇报、受训,还要在弄堂里扫地,遭小孩们骂,挨小孩们的耳光。那时的她,惶惶的,低着头,面孔彤红,看人一眼都不敢。好在外婆一生未得罪过人,没与人吵过一次架,万事都谦让,都是自己错,对谁都构不成威胁,大人们倒也对她宽容些,整不整她无关紧要。
外婆住的南市区,用的都是煤球炉,一条走廊里,三四炉子排成一排。烧饭时间一到,不免拥挤。外婆不原让人厌,每次不是提早烧,就是最晚烧。弄堂里,仅一只公共自来水龙头,每次装水前,她总先窗口张一下,等到没人时才去。一旦有人,哪怕等在后面,她也担心会被认为是在催。有时,邻居们吵架,与她没一点关系,她也吓得躲进屋,不敢发一点响。
文革开始后,外婆一步步走向生命下坡。那时,阿姨、姨夫们在外受气,怨来怨去怨的是出生,回到家,外婆就成了出气筒,无端端常常遭数落。她不还嘴,犯错误一样涨红脸听,或躲开去忙碌。外婆以前抽鸦片,后来改抽香烟,那些年,香烟也不抽了。偶然,亲戚们聚聚时,她爱喝一口酒,少少的。好几次,当着我们第三代面,阿姨姨夫们轮番教训她:“专政对象还喝什么酒”,“一喝酒话就多”,“话越少越好”。外婆不吱声,木木地坐,酒却停在那,再不去碰。我替她感委屈,忿忿道:“她爱喝就喝么,她的话已经够少了。”不说倒好,一说,外婆鼻一酸,眼泪无声地往下淌,掉进盛酒的碗里。
我曾翻过表哥小时的日记。日记上写的都是外婆。外婆替他买什么,给他吃什么,对他说什么,从不提他父母。日记中还写,“世界上外婆最好”,“长大后要好好待外婆”等等,我看后很感动。表哥长大后,工作了,结婚了,生孩子了,后来,孩子长大了,不需要照料了,小时的话记不得了,家中多个老人,觉得碍手碍脚了。于是,他妈妈出面提出:外婆有四个子女,不能老在她家,应该各家轮流住;生活费,也该大家共同分担。外婆没意见?当然没有。她从来没有自己的意见,只有按子女们的安排去做。
从此,四个子女,三月一轮,一到日期,她就挎上那个蓝白土布包裹,去到下一轮子女家。开始三月一轮时,外婆还一头黑发,慢慢的,黑发成了白发,开始,外婆还能自己走,慢慢的,不得不柱起拐杖。白了头发,柱了拐杖,可她还得三月一次,挎上包裹,去赶公共汽车。
外婆老了,爱流泪了,每次取出那个包裹,她都默默流泪。
外婆说:“人老了,不想动了”,又说:“老人家,没人喜欢的”,她还说:“各家轮着住,还是公平的”。
小姨家,外婆替他们买,替他们烧,等他们吃完后才吃;舅舅家,外婆吃饭,但不吃菜;大姨家,外婆自己买,自己烧,自己一个人吃……我从小听惯的“妈妈”、“外婆”称呼,到了那时,差不多都被“老太婆”代替了。
我婚后,曾把外婆接来家,让她从此跟我住。但她仅住一个月,坚持要走,推说房间小,没卫生设备,住不惯。我强留不住。后来知道,外婆觉得,我夫妇有自己的生活,不该影响我们;且她有四个子女,与外孙住一起,会被人笑话。外婆是流着泪说这些话的。
我八七年赴澳时,因签证、机票关系,走得匆忙。去向外婆道别时,她说要送我,我说不用。我都没怎么在意,好象随时都会回去般。临去机场,我满头大汗,提着行李,上到等在门外的面包车,抬头,我忽然发现,外婆安坐在车内。刹那间,我停住脚步,心抖了抖。外婆手柱拐杖,面额消瘦,微微发黑,显得坚毅,不少悲壮,一头白发稍显凌乱,不像平时那样一丝不乱。她看看我,即又回过目光,看着前方。我颤着音,叫了声“外婆”,她应了声,应得很轻,目光还那样直直地看着前方。
机场里,外婆独坐一边,双手按住拐杖,起始至终始终一动不动,人来人往的人流中,像被埋没、遗忘了。待到送走行李,我向外婆走去,脚步格外重,刚到她面前,站住,只见她猛烈抽泣起来,想克制又克制不住地发出老猫呜咽般的哭声,眼泪像雨一般直往下淌……我哽噎住了,一句话说不出,侧转头,在她面前站了阵,走了。
走了,外婆看着我走了,泪流满面。她一定早知道,她是再看不见我了。
外婆是在我离国后不满四月去世的。家里来信说,去医院那天,抱她起床时,她的头使劲往下板,不肯离开枕头。后来发现,枕头下有她那块蓝白包布,包布里裹有二百元钱。那是外婆一生的积蓄,是她留着为自己丧葬用的。
外婆在医院住了两星期,死在病床上。在她病床前,她的子女一个个抱怨没时间、没精力照顾她,你推我,我推你,最终商议决定请人陪夜。费用一如既往,大家分担。在她病床前,他们大声讨论她的后事。他们还说,“人老了,死是自然规律,还考虑什么开刀-----”这一切,外婆听到吗?听到,当然听到。她至死神志清楚,可她什么都没说,什么都没,和她一贯一样。她是在这样的嚷嚷声中死去的。
外婆死在半夜。死前,她大声叫我的名。叫得很响,很凄厉,一声又一声。
“老太太快不行了。”同房的病人说。“她叫的是谁呀?”“外孙?她叫的是外孙?--喔,这位外孙一定待他很好吧。”
我对外婆有什么好?扪心自问,我对外婆有什么好?没什么好,谈不上好,根本谈不上。天地知道。
外婆要求的太少,太少太少……
接信那天半夜,一觉醒来,我哭了,忍不住哭了。眼泪不住淌,无声无息,湿了面额,湿了枕头,一大片……
我哭,哭外婆一生,哭她后半世的遭遇,哭时事变迁,世态炎凉;我哭,哭外婆的性格,儒弱、忍让,一辈子逆来顺受,被人欺负;我哭,哭外婆的慈祥,哭她的宠爱,哭自己没有也再不会有机会报答;我哭,哭外婆有这么多子女,可她临死叫的却是我的名字……
许多年没有哭过了,许多年了……